第三章 桃木梳心
朱明月得知这个消息，也是从一张文告上，还是红豆从城南大街的墙上揭下来的。当时百姓们争抢着去看，其中有一些书生情绪激奋、聚众闹事，跟官兵发生了冲突，等红豆趁乱将文告揭下来，已经有几个书生被官兵打得头破血流。
朱明月见那少女被五花大绑地带回来，连嘴都被堵上了，不由道：“姚公是御前第一重臣，抓人这么小的事也得劳烦您亲自出马，那些锦衣卫真该引咎辞职了。”
想要表示皇位继承的名正言顺，再没有比文渊阁翰林的笔，更能安抚天下民心的了。尤其是旧臣的亲笔，无疑是最好的证明。
姚广孝闻声转过身来，在北面不远处，那少女正一脸好整以暇地望过来。
朱明月走到北窗前，将一截花梨木的窗支撤了，转身倒了杯茶。
在他的后面跟着同样装扮的几个侍卫。而这人的穿着也甚是奇异，一袭金线滚边的黑色僧袍，宽大而飘逸，连压线都是纯银丝的手工绣制，显出低调的奢贵。随着锦靴踏地，带出几分仙风道骨，因急切还出了满头的薄汗。
那姑娘咬了咬唇，像是想说一声“抱歉”。然而定睛在朱明月身后的某处，陡然张大了嘴，跌跌撞撞地爬起来，不顾腿上的剧痛扭头就跑。
这时，红豆仔细看了一下，不禁奇道：“呦，还是个小姑娘呢！”
卖主求荣，毋宁死！
“胸有文墨之人多是自命清高，骨子里难免傲气，想要说服他们，非是圣上御驾亲见不可。眼下皇上已然登基，错过了诏书草拟的最好时候，但那些旧臣愿意开口，他们的一句话，比朝中任何人说的一百句都更能让人信服。”
朱明月回望了一眼那挂着半片门板的妆铺，点点头，“走吧，待会儿爹爹可能要回府一趟，然后再去衙署办公，想是要用些午膳的。”
在对视的一刹那，仿佛有什么莫名的感应一闪而过，让彼此都是一震。
一路上，红豆都笑得盎然。
“真是的，什么人啊，撞了人也不知道说一声。”
这个时候，红豆刚好端着盛着甜品的炖盅跨进门槛。差点儿就被迎面出来的人给撞翻。
朱明月“嗯”了一声，瞧见北侧的格子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梳子，径直走过去。
她曾是御前文书掌席，亦是文华殿内最得宠的女官，但是她从未单独踏出过宫门半步。就像每一个安插|进来的闺阁女子，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，就无声无息地不见了。她害怕任何会对她造成危险的隐患，无一时一刻放松过。
朱能的人伴随着中气十足的话，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口。
朱明月似恍然地问了一声。
掌柜的说完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，饱经沧桑的目光，一瞬不瞬地盯住面前的少女，“小姐想在木梳上刻字，却要亲手签在纸上才行。否则将来反悔了，小店铺可承担不起改字重做的银子，小姐确定就是那四个字吗？”
朱能想也不用想，张口就答道：“还能有谁，除了些无能之辈，不就是那几个酸儒！又臭又硬，简直比骨头还难啃！”
朱能一愣：“诏书？”
很多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到，接下来，新帝一定会从那些被关押的文臣身上下手，否则光靠强权和禁令，难堵天下悠悠之口。
“姚公！”
那夜宫闱大火，在他临走之时，曾给了她一件东西。
回城西的府宅，需要穿过整条长安街，然后再往北走，一直走到西安门外大街。坐马车还需一段时间，步行确实很远的。
在伙计诧异的目光中，朱明月跟着掌柜的走进了西侧面的一间内室。
反正无论是谁负责招降，结果都一样，何不让皇上自己去碰壁。现在不仅是爹爹，那些将领们恐怕也没有人想去面对牢中的那些人。
姚广孝的表情愈加不自然，但他还是很快就平静下来，道：“能在这儿遇见月儿小姐也是甚巧的。小姐家住城西，大老远地来城南，又是这副打扮，是专程过来……买胭脂？”
朱明月询问地看她，“为何这么说？”
“此时此刻，如是形势逆转，爹爹会不会投诚？”她轻声问。
红豆有些莫名，府里的车停在了离此有两条街距离的地方，还是她们自己徒步走到了这里。官宦人家的闺秀在出府时动辄就要乘车舆抑或坐肩舆，就连小门小户的碧玉都会轻纱罩面，此番素衣简行，却不知是何事。
“这刚下朝，老爷火急火燎地又要上哪儿去？”
出了店铺，明媚的阳光直射而来，她抬手挡了一下，眼底忽地有些酸涩。那柄桃木梳子，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宫中的东西，也是她与那温柔腼腆的少年之间，仅剩的一点牵绊。
掌柜的愕然抬头，正对上她一对点漆似的眸子，剔透眸色，衬得眼角一颗泪痣盈盈，如泣如诉，“这物件，小女曾奉若珍宝，小心翼翼地珍视和收藏，犹恐不周。而今，却不得不用它换些东西。”
这一下撞得狠，若不是红豆眼疾手快，及时扶住她，险些要摔在地上。对方就没那么好命了，错身的刹那，狠狠地跌了出去。
朱明月不知道是否要对个什么暗语，实则他也未曾告诉过她，只在仓促间嘱咐，若遇大难，可拿着这桃木梳来城南的胭脂铺寻个人。
“府里？”
朱明月低头，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裹得很仔细的小囊——轻轻地掀开，是一柄精致的桃木梳，就静静地搁在嫣红色的锦缎上。
“食君之禄，担君之忧。有劳小姐挂心了。”姚广孝笑着道。
风从天窗透进来，吹动桌案上的纸张沙沙作响，宛如哀凉的叹息。
朱能道了句“正好这身官袍还没换”，就站起身，风风火火地往门外走。
红豆就在巷口的拐角等着，远远地瞧见她出来了，赶紧将手里吃了大半的糖葫芦扔掉。
那掌柜的颤颤巍巍地接过来，定睛在那木梳上面錾刻的四个小字：桃木梳心。看着看着，竟是一时悲从中来，眼眶通红。
“不会回来了。”
她走进店铺，轻“咳”了一声。
半月形、鱼形、花瓣形……木质紧腻，薄漆光润，拿在手中不轻不重，上面烫烙着花纹，显得古意盎然。
女儿的意思他听明白了，一旦那些人能够为皇上所用，即便不能继续供职朝廷，也算是给皇上一个台阶下，说不定可保性命无忧。
“小女所知，并不比先生的多。”
红豆捂唇笑道：“小姐放心吧。奴婢就是觉着新鲜，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，谁想也会贪恋那红尘香粉！”
“可他们不一样，他们都是文臣。”朱能辩驳道。
朱明月轻叹，心里涌出一丝无奈和喟然。即使是从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走出来，在粗犷不羁的性子下，仍保留着那份刚正和纯善。
红豆气得呵斥了一句。这时候，朱明月堪堪站稳了，揉着生疼的手肘，下意识地朝着地上的那抹身影望去。
“怎的了这是，大白天的，后面有狗撵啊？”
“那请跟老朽这边来。”
的确，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那几头犟驴。
朱明月回以一笑，却知道对话到此，就不必继续了。
可是若知道了她的初衷，想必是要怪她的吧……
若今日赢的是建文帝，下大狱的，必然就是他们这些人。
这时走出来一个伙计，见是个生客，急忙堆出笑脸。
“此事宜早不宜迟，能让皇上早些召见他们，也省得在狱中遭那份儿活罪！”
“待会儿回到府中，旁人见你这般模样，切莫胡言才是。”朱明月嗔道。
红豆唤了一嗓子。
朱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但是让他说出其中的区别，又讲不出来。他的这个宝贝闺女，从小就是极为聪慧的。即使琢磨不出这法子里面的门道，但能救那些人的命，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。
城西的府邸比较偏远，离城南有好几条街的距离。城南的长安街正对着洪武门的城墙，是整个应天府最为繁华的街道；街上还有一座夫子庙，隔着街巷，则是十里灯影的秦淮。长安街上开着很多古董字画的铺子，间或有些酒肆，插着斜斜的酒旗，迎风招揽过路的商客。
他既不去管她的事，她也毋需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所置喙。
就在这个时候，从巷子里又跑出了一个人，脚程不算快，落后了许多。
红豆顺从地点头，“小姐是要去买东西？”
姚广孝示意将人带过来，不自然地道：“是府里的一个丫鬟。”
大抵是个姑娘家，再跑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侍卫；又因在街上，连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。
桃木梳心，却梳不开皇权纷扰。
“女儿问一句，关押在牢中的，都是哪些人？”
她甚至不再向那被抓起来的少女看一眼，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，只朝着姚广孝挽手行了个礼，就带着红豆离开。身后，留下那个被侍卫绑着带走的小姑娘，“咦咦呜呜”地叫个不停。
“要的话，这桃木梳子算您便宜一些。”
朱明月想起那姑娘确实是丫鬟的打扮，长相俏美，若说是画舫女子，神态举止似是而非。倒是那双手细腻光滑，白|嫩得跟青葱似的，想必是连茧子都没有吧。
更加不是什么免死金牌。
朱明月曾深深感动于他的真挚和厚爱，却无法不忧虑这东西将会引起的麻烦和灾祸。木质不比玉器，又是御赐之物，无法毁掉，也不能丢弃，只能是从哪儿来的，还回哪里去。
是一把极精致的木梳，用红缎裹着，上面还刻着娟秀的小字：桃木梳心。
伙计转过身，眼睛里闪烁着一丝难懂的神色，“什么？”
朱明月看着他，“平安。”
朱明月没说话。
朱能又是重重一叹。
还没等她说完，又有几个人一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跑过去。
他，再不会回来了。
小妾？
“掌柜可认得这个？”
“原物奉还。”
不，是归还。
朱能烦闷地抓了抓头发，一边说一边摇头。
掌柜的脑袋晃了一下，张开眼皮，冲她指了指那边摆在桌上的檀香木盘子，上面摆着满满的雕花小锦盒。
然而仅仅是这么一会儿工夫，人就给抓到了。
“这东西能在小姐的手上，可见小姐是相当重要的人。老朽可否问一句，它的原主人……”
姚广孝微蹙了下眉，没想到在此地碰见朱明月。
“不是求情，只是建言。”朱明月道。
“小姐想、想……换些什么？”
红豆扶着她，抱怨道。
都是聪明人，有些话不消多说，彼此心领神会。
红豆赶紧扶好提盒，幸而炖盅没扣地上。
红豆暧昧地眨了眨眼，道：“小姐想啊，早前还听说皇上要赐姚公俗名，更令其还俗，拜为公侯柱国，却被无数次婉拒，最后只得先授官僧录司左善世，又将庙宇腾出来，供他清修参禅。今日来看，却是金屋藏娇、别有洞天！”
朱明月望向那几个人渐跑渐远的方向，看那穿戴分明是朝廷的钦差，略不同的是，佩戴着无象征品阶的犀带。这种特殊的装束正是前不久御前亲封的，特地指派效命保护一个极为重要的官僧。
朱能摇头苦笑道：“傻丫头，别说老话还有一句‘君命难违’。皇上是什么身份，亲自下大狱？那不是纡尊降贵、自触霉头……”
“嗯。”
“爹爹现在就要进宫？”
在皇城多年，朱明月出宫的机会屈指可数。
一直到城池被攻陷，大势已去，还在集结兵力、准备拼死抵抗的人，怎么会因为高官厚禄而折腰？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们——“忠君爱国”这四个字，那些人，看得比性命更重要。
换成是战场相见，各为其主，生死较量，难容一丝恻隐。现在却不同，朱能也没想到去负责劝降的人会是自己。
朱明月不置可否地笑笑，也没说什么。
朱明月摩挲着那木梳，将锦缎轻轻盖上，然后一并交到了掌柜的手上。
驾车的小厮问了句“去哪儿”，红豆掀开帘子，扶着她上了马车，也只说了个“城南”。其余的街巷名称，却是到了之后，寻着店铺模样才能知道。
“爹爹如果真不想，不妨将此事推回给皇上吧。”朱明月道。
伙计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衣饰，摇头道：“这倒是不曾。在对面的巷子里有几家典当行。”
“小姐，要马车到这儿等着吗？”
朱能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盏，张了张嘴巴，还没说话，就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她的声线很轻很轻。
“小姐是要买胭脂？”
“出府去找张尚书吧，大抵有些事情要处理。”朱明月将茶盖盖上，说道：“你且收拾一下，待会儿随我出去。”
他刚说完，那被绑起来的少女就“呜呜”地挣扎起来，冲着主仆二人一个劲儿地摇头，显然是对姚广孝的话极度地不认同。
“小姐，咱们不管她啦？”
“桃木啊，”伙计抿了抿嘴，伸手从格子架的最上层取下个锦盒，掀开盖子，里面放置着一柄很朴素的梳子，小巧鱼形，上面连纹饰都没有。
那掌柜的怔了半晌，须臾，像是明白了什么，嘴角抿着，又有些悲愤和心寒，“老朽知道了。”
“这么说来，你也希望爹去求情？”朱能颇有些意外，同时也有些许被赞同的欣喜。
走出巷子，她抬眼朝着四周望了一下，确定并没有什么陌生的面孔跟随，便穿过街道，朝着那古旧的店铺走过去。
这时，就听红豆又说道：“对了，小姐有没有觉得，姚公捉拿的那个姑娘，模样跟小姐有六七分相似呢！”
好像也不太像。
“爹爹莫不是在想，向皇上求情，放过那些人吧？”
朱明月道：“这就是了。同样是劝降，不同的人去，就会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。”
“小姐这是……”
在夫子庙的西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窄巷，窄巷尽头开着一间小铺子，古旧的屋檐，低矮的门脸，匾额也是旧的，上面烫金的几个字有些剥落，远远望去能看出一个“妆”字。
从此以后，却是再无瓜葛了。
方孝孺、齐泰、黄子澄、卓敬、练子宁……
红豆“啊”了一声，才想起出府前因为不知老爷是否回来，还没有吩咐庖人准备食材。
朱明月望着那些侍卫跑远的方向，容色蔼然，“不知是何公务这般紧急，使姚公如此匆忙。”
伙计一边说，一边取了几方锦盒与她看。
朱明月放下手中茶盏，在父亲踏出门槛的一刻，侧眸。果然还是有心求情的。哪怕是那些曾经敌对的、恨不能将他置于死地的人。
伙计又露出了笑脸，“那您算是来着了。咱们这儿是整条街上木梳最全的店铺，上等的是檀香木和黑石楠的，带着纯木香气，还有黄杨木的、棠梨木的……”
掌柜的猛然抬头，张着嘴，似是想要再争辩些什么，然而过了好半天，却是只字片言也没能说出来。
那少女，此刻也正好抬头朝她看来——
“桃木梳心。”
果然是连个像样的脂粉也没有。
“没长眼睛啊，这么横冲直撞的！”
一个出家人，哪来的府？皇上倒是赐予了他府宅，却还始终闲置呢。若说是在庙里，青灯古佛，藏着个如花似玉的丫鬟？
出了府宅，面对着交错的街巷，颇为陌生。
朱明月不再多言，转身开门走出内室。
“那就要额外加银子，”伙计将其他几个锦盒收起来，连头都没回，“不知小姐想刻写什么字？”
“确实很巧。”
在红豆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丫鬟，都是新招进府的。红豆生怕不谙规矩冲撞主子，百般交代，却发现这些奴婢对活计分外娴熟，倒不愧是其他官员府里的老侍婢。
“那姑娘一副花容月貌，你怎知就不是官僧仗恃行凶、强抢民女？”
“小姐是否要买木梳？”
后面自然没有狗，他们明显是在追刚才的那个姑娘。
“可皇上将此事交付过来，并非是想爹爹反过去劝谏他，更何况还是赦免那些前朝余孽。既往不咎，谈何容易。”
身边的侍卫见他停了下来，也跟着止步。姚广孝咳了一下，朝着侍卫递了个眼色，让他们继续去追，自己则不慌不忙整理了下衣袍，朝着朱明月露出一抹笑容。
“现在这样的情势，也的确是应该跟过去的一切旧人、旧事消除瓜葛，能撇多清，便要尽可能地脱离。何人还会死心塌地，抱着什么可笑的誓言和许诺？可老朽想问一句，他日假如这物件的主人归来，小姐又当何如？”
朱明月站在巷口，瞧见那店铺的老板就站在柜台后面，拄着下巴，昏昏欲睡的样子。在店里面，一个光顾的客人也没有。
至此，关于建文帝的一切都被抹掉了，甚至是他帝位的合法性。新帝同时还规定，取缔“建文”，禁止关于那个时期的事件的一切论述，朝臣百姓再不能将“建文”二字挂在嘴边。
晦暗的光线下，细腻的木质泛着独有的润泽。
她摇头。
红豆说完，又是一阵感叹咂嘴。
“此处隔音，并无外人打搅。”
武将有武将的忠诚，文臣，却有文臣的气节。
朱明月看了那掌柜的一眼，道：“若想典当些小物件，可否行个方便？”
红豆煞有介事地道：“奴婢看那架势可不太像。当真是明抢的话，姚公怎会亲自带人上街？奴婢瞧着，倒像是谁家的小妾红杏出墙跑了，大老爷气急出来追拿呢！”
那是在无数朝臣的劝谏之后，才做出来的“艰难”决定，并非继承建文帝的帝位，而是继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——在十八日，召命同时下达给了礼部，命建文帝及其家属的遗体安葬如仪，但未给这位“殇逝”的皇帝以谥号。建文帝时期记录在册的文书档案，都要被销毁，太祖爷时期的一应法律和制度则都予以恢复。
朱能拄着下巴，闷声道：“各为其主，其实他们也没有错。”
她进宫伴读，为的是策应，求的，却是阖家平安；而今出了宫，她不求权势，不图金粉，也不想再回到那金砖红墙之地。因此斩断过往一切，不愿与旧朝再有任何瓜葛。
主仆两人顺着原路返回，还要打听一下有没有回去的近路。刚拐出巷口，红豆正念叨着什么，走在前面的朱明月就与迎面冲出来的一道身影撞了个正着。
素绢裙衫，纯银珠花，寻常人家女儿的穿戴，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淡雅别致，恰如风拂柳絮、春花照水，分外惹人眼光。大抵这般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年纪，不施粉黛，也难掩丽质天成。
红豆三步一回头地问道。
朱明月颔首。
朱明月随手挑出其中的一柄，“有桃木的吗？”
静默了一瞬，朱明月道。
“女儿在宫中待的这五年，从旧主还是皇太孙时，就眼见着君臣同在一处相处甚笃。直到太祖驾崩，旧主登基，那些人是奉了太祖爷托孤之命、立誓守在旧主身边，而今他被逼自焚身亡，家仇国恨也不过如是，君辱臣死，他们绝对不会归降……”
“我想在这木梳柄上錾刻些字。”
紧润的桃木木梳被重新包裹上，在离手的一刻，仿佛失去了原有的灵性和温度。连上面的光泽都随之黯淡了下来。
就在这个时候，柜台那边有了轻微的动静，是掌柜的醒了。伙计扭头去看，就听到掌柜的说：“去把铺板掩上，今天不做生意了。”
“是月儿小姐。”
姚广孝这样的人，怎么会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养在身边？
“不用了，待会儿我们自己回去，”朱明月顿了一下，又说道：“你也待在这儿，等我出来。”
掌柜的又将门扉掩上，仔细地放下帘幔。
居然是姚广孝。
“什么目的和效果？”
都是很年轻的一张脸，摔在地上的姑娘衣衫有些褴褛，下颚也蹭了土，些许狼狈，却无损那精致出众的容貌。巧的是，在她的右眼角也有一颗泪痣，是嫣然的绯色，滟滟的，凄凄的，宛若颤然欲滴的血珠儿。
掌柜的闭了闭眼，背过身去，眼角有浑浊的泪滴滑落，却是将那木梳小心翼翼地包好，仿佛是易碎的珍宝，不愿让旁人亵渎。
这就是她的爹爹。
“小姐的事情办完了？”
燕王的登基大典，定在了七月十七日。
“都是建文帝的人，好些却是老子以前的老部下、旧同僚，希望他们能够识时务一点，免受皮肉之苦。”
掌柜抽噎了一下，连声叹气，“是啊是啊，都已经这个时候，又能说些什么呢。倘若老朽没记错，小姐进门的时候，曾问起，可否典当。”
十尺见方的地方，狭窄且有些阴暗晦涩。
一时间，朝廷的文告宛若雪片儿似的被颁布到各地。文告同时宣布了新帝登基的消息，却将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；次年，则要定为永乐元年。
听完朱明月说的一番话，朱能长吁短叹，眉头皱得更紧。
朱明月在心里面轻声道。
姚广孝说着，朝着巷子尽头那间古旧的头面铺子的方向瞥了一下。
朱明月点头。
“爹爹想过没有，在那些扣押的所谓朝臣里面，包括兵部侍郎齐泰在内，其余的几位都是大学士。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加起来，莫出其右，且又是建文时期的肱骨，威望甚高。皇上刚刚践祚，需要的是归顺，更要有那样的人来替他草拟诏书。”